投入律師生涯至今已有十數年餘，期間我接觸過各式各樣大小案件，其中我印象最深的，那是在我初出茅廬的時候承辦的一起聚眾鬥毆案件。
事件的起因是因為一件土地開發案，在政府採購法甫通過不久的年代，像這樣的開發案常是地方幫派勢力眼中的肥羊，其中一方的頭領阿敬據說曾是日本的一個小幫派，但在其組織內鬨後，帶著殘餘人馬投靠開發地點當地的角頭勢力，發展已具一定規模，而另一方的頭領隆仔，也就是我的當事人，則是拉著一批莠民在地方魚肉鄉民已久的小幫派，一直成不了什麼氣候。
這個土地開發案從一開始就是隆仔這邊盯上的，從招標開始諸如潑漆恐嚇跟帶人叫囂等等都少不了，眼看就到了開標前幾天，這時卻有江湖傳聞說阿敬這邊對這個案子也有意思，並且計畫要帶著現有勢力投靠另一個更大的地方角頭，若不是這個角頭老大的女兒跟隆仔先行通風報信，只怕隆仔還被矇在鼓裡。得知此事的隆仔怒不可抑，當下約了阿敬在工地談判，結果少年人血氣方剛，在一言不合下就大打出手，一場談判轉瞬成了流血事件，數人受傷，其中有一名路過的民眾被失去理智的幫派份子用鐵棍打成腦死，整件事情就這樣上了法庭。
我遇到隆仔的時候，案件已經進入二審，一審宣判是隆仔跟阿敬因教唆重傷罪兩人各被判五年徒刑。隆仔見到我時，身旁簇擁著小弟，嘴上還呦喝著：「沒在怕的啦，大不了就關個幾年，出來又是一條好漢！」現場小弟轟然響應，一片叫好聲。
「好啦，不要嚇著人家大律師，你們都出去，我自己跟律師談。」隆仔摒退左右後，現場頓時安靜了下來，隆仔亦不復之前的張狂，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：
「大律師，我這個案子會判多久？」
「一般來說，教唆重傷罪的刑期大概都是五到十年間，如果想辦法把你的行為定義為在場助勢，或許有機會降到三年以下。」我翻了翻法條，想了一想之後給了他這個答案，當時的我還沒有承辦相關刑事案件的機會，對我來說這是個大案子。
「是喔，那如果我說在他們開打之後，我就已經不在場了，是不是可以免除你說的什麼教唆重傷罪啊？」隆仔彷彿發現新大陸一般興奮：「這樣我是不是就不會有事了，大律師這次真的要靠你了，我還有大好的未來，如果就這樣被扣起來(台語)，那就金歹看(台語)啦。」
我仍然驚訝於隆仔的形象丕變中，久久無法回神，良久才擠出一句：「那你的兄弟呢？要是你跑了，那個打人的兄弟就要一個人扛下來了耶？」
「幹，擦洨伊(台語)！這種時候自己的命比兄弟重要多了，兄弟可以再找，但是命只有一條啦！」吐出這句話的隆仔，讓我完全無法把他跟剛剛那個不可一世、意氣風發的樣子連結起來。但是基於當事人的要求不能不聽，而且他當晚確實是在鬥毆發生後，就閃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去抽煙了，也有相關人員能夠作證，於是我們也把辯護方向，自請求減輕量刑轉移至隆仔當晚鬥毆並不在場的無罪聲明。
到了開庭日，令我意外的是另一個當事人阿敬那也請了律師，看他的表情沉穩，看來應該是個人物，我拉著強作鎮定的隆仔到了被告席，法官隨即諭示：
「請問雙方當事人針對本案有何新主張，請當事人○○○(阿敬)辯護人先回答。」
「當事人○○○(阿敬)請求無罪聲明，理由如上訴狀所載。」阿敬的律師語調不急不緩，卻有如平地一聲雷，頓時讓我跟隆仔差點跳起。
「當事人，你的上訴狀上說你在鬥毆發生前就已經不在現場，請問是否屬實？」法官問了阿敬，語氣狐疑。
「法官大人啊，我當天只在現場待了一下就走了啊，後來發生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啊！」阿敬剛剛沉穩的表情已不復見，聲淚俱下的演技可說發揮到百分之百：「法官大人，我們雖然是在七逃(台語)，但是我們也是有家庭，有小孩要照顧的，當天我看現場一片混亂根本沒得談，我就先回去看小孩了，後面發生什麼事跟我沒有關係啊法官大人。」阿敬聲嘶力竭，呼天搶地，激動的讓法官不得不請在場的法警制止他。
「那當事人○○○(隆仔)有無任何新主張？」法官等到阿敬恢復平靜後，繼續問到我們這邊，再來輪到我們了。
「當事人○○○(隆仔)請求無罪聲明，理由亦如上訴狀所載。」我已經預期到法官接下來的不友善，但仍是硬著頭皮說出上述的話。
「你們兩邊人談不攏打起來，出了事結果兩邊的頭頭都說跟自己沒有關係，所以你們的小弟就是沒事閒著到街上亂打人就是了嗎？」法官話中難掩怒氣，這已經讓我可以想像接下來的庭期必然是荊棘滿佈。果不其然，在宣判時法官不但沒有採納無罪的請求，反而以犯後態度不佳，加重隆仔跟阿敬的刑期自五年至七年，這個案件也是我初任律師時首次遭遇的重大挫敗。
我事後並沒有再聽聞有關隆仔跟阿敬的消息，或許他們找到好律師解救他們，或是就因此鎯鐺入獄，但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他們人前人後的雙重人格，還有當日他們前來旁聽的小弟臉上鄙夷的神情，人言江湖險惡，而人心之險惡甚於江湖，經此事之後，方得此言箇中三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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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真假，如人生無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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