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1月18日 星期二

《太陽・不遠》與318運動的光與影-台灣民主的熱血記事或揮舞次元刀的再次切割?-

(作者:溪州白蘭地)

 2014318日台灣爆發了自野百合學運以來最大規模的學生/社會運動,運動者不僅成功佔領立法院議場二十餘日,相關參與人數更上達至數十萬規模,直接撼動馬英九政府一心通過服貿協定的決定。此次運動不僅事涉複雜,更因為行政院行動與馬政府暴力鎮壓、法律清算等等的舉措影響,使得整起事件的全貌至今未盡清晰,部分舉事團體之間的人際網絡裂痕更仍未撫平。


 事隔半年,由台北市紀錄片從業人員職業工會所發起的募資拍攝計畫《太陽・不遠》(以下簡稱為《太陽》)於十月正式上映。事實上,在這之前已有包括《318佔領立法院》、《從我們的眼睛看到島嶼天光》、《學運世代:從野百合到太陽花》、《那時我在:公民聲音318-410》等相關書籍,影像方面也有《318暴民展》、《天光:太陽花學運攝影集》等付梓(可預見的是未來類似的書籍只會更多)。在這波連貼上318相關照片跟小確幸語句的計算紙都可以暢銷的「後318創作」熱潮中,首部以318為素材登上大螢幕的《太陽》一片,究竟只是打著熱血名號,乘著風行熱潮下的拼貼之作?還是得以協助我們釐清更多未可知的事實,重新省思運動過程,成為足以為台灣歷史重大事件留下素材的熱血記事?便是以下本文試圖討論的要點。

《太陽》的亮點與價值-缺席現場的(不完全)還原

 對於復原不可復原事物之渴望,一直以來便是書寫與紀錄的根本欲求。隨著科技進步與攝影器材的普及,318運動初期其實就有許多人各自進行影像紀錄,只是不似《太陽》一般地全面與大規模而已。然而,誠如發起人賀照緹在受訪時提及: 323324的激烈衝突使他們開始產生一個影音資料庫的發想,後續又因為加入許多不同的成員,進而衍伸成為一部各自創作、結集合成的影片。

 這樣的設計固然有助於涵括最大範圍的時間、空間、人、事、物,可以說是種種條件限制下唯一可行的辦法。然而,318畢竟是一場時間斷限與空間範圍都遠遠大過於預期的社會運動,過於龐大的現場,許多熱心參與的個人,太多太多原本規劃不到或超乎意料的因素,在在使得318成為了一個非單一的、多面向的事件/記憶,有明也有暗,光與影並行。

 由於318的龐大規模與複雜的歷程,所以可以理解的是,縱然對復原整場運動真實面貌,有著無比的渴望,但像318這樣的事件本身幾乎不可能存在所謂的「全貌」,也難謂可達到復原一切經過的欲求。因此《太陽》一片的「未盡完全」可說是計畫開頭便注定的宿命(雖然未必是悲劇)。誠如筆者前往觀影當日,李家驊導演於映後座談開始時明白指出的,《太陽》本身集結了數位導演各自的作品,而每部作品的規模都足以成為一部獨立的紀錄片,因此勢必難以完整呈現事件的全貌。對此,筆者認為考量318的事件性質,縱然播映所有畫面,恐怕仍難以呈現運動的真實樣貌,但這並非否定導演們在運動過程中的辛勞以及事後製作《太陽》的努力。相反地,在無法復原客觀真實的前提下,影片能夠幫助我們藉由有限的影像與蛛絲馬跡,理解運動起迄一切可追、未可追的心跡,組織、網絡的關係也因此略顯透明。

 318並非只有一個標準故事情節的事件,而是由無數人各自的小故事以及微觀的觀察組合而成。在318期間主流論述聚焦於幾位「神」,充斥「揮灑汗水的神諭」、「解開鈕扣的襯衫」、「諸神成仙得道過程」的情況下,《太陽》一片至少脫離了記錄三位神如何到西方取經的現代西遊記形式(至於誰扮演好色的豬八戒、誰扮演遇事不表態的沙僧,到底有沒有取經成功獲得運動成果,則非本文討論對象),略為貼近人間的內容,正是《太陽》最大的亮點,也算對「呈現不同於主流眼光的318」之期待,達到了符合期待的及格分數。

 《太陽》中幾部輕巧短薄記錄包括潘儀、小小以及324當天行動者們的短片,透過這些人的眼睛,透過他們各自遭遇的故事,幫助我們(不管你是否參加318,或者你根本就在不同的街廓巷弄)了解:「原來還有這樣的人用這樣的方式參與了這場運動」。這個部分非常感謝導演呈現了較多元的觀點,讓我們看見「他們」的故事。


 但影像的長度終究有限,因此我們缺席的現場還有太多的故事需要發掘。惟如筆者前述,這並非導演或《太陽》的問題,而是事件本質使然,因此筆者並非在此點上批評本片,相反地對於本片的努力,是採取正面、褒遠多於貶的態度。因為《太陽》的意義並不在於周全,而是給予我們一個紀錄、一個觀察的對象與未來開展更廣大的討論場域,因此筆者必須直言的是,在《太陽》之後,關於國家暴力、世代、藍綠、運動倫理(收割與切割)等課題還需要更多「膠卷」。這一點在李家驊導演回應沈清楷老師的提問中,也明確表現出相類的意見,《太陽》要呈現更多議題與影像,事實上需要依靠《太陽》更多續集,若此部分有實現可能,筆者也樂觀其成並抱持萬分期待。

小小的遺憾-被遺漏的那些人們與故事

 郭力昕曾經提到:「那些被記錄的人、事件或狀況,並非孤立特殊的個案,而是連結著或根源於比較複雜的、結構性的環境。」因為《太陽》採取各自創作、集結放映的鬆散結構,導致在不同段落、不同影像間,無法呈現318中各個事件的因果脈絡,亦無法為運動過程中的許多爭議進行辯護,更遑論解答,這是筆者必須提出批評之處。

 舉例來說,《太陽》上映以後部分觀影者對於影片中並未出現公投盟、基進側翼(當時成員現在已有多人另外組織福爾摩鯊會社)的畫面,甚至連各NGO也未有太多著墨提出質疑,陰謀論的認為是運動過程「切割」的持續延伸。這樣的質疑或許成理,不過整體來說包括八巷、賤民解放區、社科院後勤中心、EMT、議場二樓奴工等團體其實也是遺珠之憾,甚至連NGO團體也沒有得到他們應該有的重視。確實,紀錄片導演本來就有權力取捨拍攝主題,更何況,他們往往也是在開拍之際才開始慢慢的發掘因果,因此未能全面性地呈現也是可以理解之事,此外要完整呈現數十萬名參與者的故事本來即屬不可能。

 不過,筆者仍想指出,從《太陽》呈現的場景,不論是神祇或庶民的故事,仍聚焦在主流論述所關注的「議場一樓」(頂多擴及濟南路、青島東路大台或行政院的某部分)來看,在導演的「權力」之下,或許仍不知不覺地將318歷史置於主流觀點的框架中,關注頁面中央的主流文字,而忽略了足以去填補真正歷史的頁邊空白之處-那些位處邊緣的運動者、被切割的運動者、牽涉禁忌議題的運動者(如:台獨由黑翻紅前的公投盟)。由於此部分呈現困難度本來即較高,故筆者雖提出批評,但認為僅是小小遺憾,對《太陽》而言仍屬瑕不掩瑜。

關鍵的斷裂-未能呈現、更加混亂的故事脈絡

 不管是真實的或者是影片,導演們擁有的時間太少,來不及說的故事卻太長,這樣嚴重失衡的狀態終究使他們無法處理318前的歷史脈絡,也無力處理人與人之間的前因後果,這是筆者認為《太陽》最大的缺失所在,也是日後更多影片與討論須彌補的斷裂之處。《太陽》中試圖將318與「野百合」連接,卻仍舊呈現出扁平與切片的樣貌,對於相隔24年的運動間,二者究竟產稱何種連結,恐怕難如《太陽》中,丟出幾位老野百合的訪談、老野百合在330當天上街聲援,即可清楚交代。相反地,在片中對於影響現今學生運動、社會運動彼此關係、脈絡甚深的「野草莓」卻是隻字未提,「野草莓」許多參與者或受該運動影響進而參與社會運動者,在318期間仍扮演重要的角色,「野草莓」除了作為現今運動的一個重要起點外,也可能扮演野百合後與31824年間,兩個活動連結節點的功能,未能討論此部分,《太陽》未能將許多故事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,不難理解。

 此外,《太陽》也並非完全漠視運動的前因後果與脈絡,片中也出現了反媒體壟斷運動、青盟等相關影像,由此可推測《太陽》仍試圖處理近年社運團體、人物間的關係,試圖爬梳318中許多事件的因果與脈絡,但這些零碎的畫面,不但未能幫助大家釐清最概略的團體關係,反倒是有種一閃而過、無關緊要的感覺,留下的僅是「這些畫面意義為何?」、「有出現這些畫面嗎?」、「那個神以前就有參加某活動耶」,這些未能開啟深入討論場域的印象。因此,了解全貌需要時間與討論場域,但這正是《太陽》最大的缺陷。


結語:紀錄的必要,評述的倫理

 作為一場重大社會運動的紀錄,有限的影像終究不可能面面俱到、樣樣齊全,不管或早或晚,這部影像的出現若就保存紀錄的觀點來看有其必要,也開創了後續關於社會運動、影像紀錄等更多對話的可能。

 值得討論的是,與其他紀錄片相比,本片不管是導演、被攝者以及觀影者等各自多在當時以不同的方式參與了這場運動。換言之,《太陽》嘗試(儘管不可能完整)保存的是這場事件中各種因為立場、位置、經驗、知與不知等所衍生的不同記憶——影片拍攝者(導演)縱使「介入」,終究還是得與「事實」協商,必須在一邊建構敘事的同時與過去、現在、未來對話,持續在已知的基礎上尋找更多未知的可能。同樣地,在記憶與遺忘拉扯下的被攝者盡可能知無不言,言而有據,甚至自我解析,亦在在有助於深化本片的精神內涵,從而對未來的瞭解、和解創造契機。以筆者觀影為例,針對行政院行動發生後,政院行動者、社科院、議場之間的關係,以及當時各位置運動者在當下的想法,導演將323當晚處在不同位置下的陳為廷、陳廷豪訪談影像交叉撥放,其間並穿插作為觀察者的謝昇佑的評論,最終放上社科院代表藍士博的發言,這些畫面的穿插、對立間,形成了一個相互辯證的影像歷程,對於政院行動所呈現出的運動者間的思考脈絡、心境、信任/不信任,令筆者當下即開始思索政院行動牽涉的問題,此安排令人感到印象深刻,而這個段落也足以作為日後揭開323經過、次元刀與切割等議題的楔子。


 最後,正因為任何人都或多或少地參與其中,所以在觀賞影片的過程與之後能否清楚地在「出」與「入」、「主」與「客」中找到平衡,在下筆行文對《太陽》為影評、對影片中人物進行評論以前,能夠辨析自己所進行的究竟是對於影片、事件的客觀評論,亦或是對片中特定對象的隻字片語(訪談畢竟只能呈現片段而非完整的想法)腦補後的批判?避免以私礙公、紙上談兵地跨越評述的分寸與倫理,甚至因為私人情緒引發生理上的疼痛反應(這是否也算一種運動傷害?),便任由各方小心斟酌了。這也是筆者戰戰兢兢地撰寫本文時,不停提醒自己之處:因為我拿起麥克風是會產生效應的,所以我謹慎地選擇不拿起麥克風;因為影評的文字對拍攝者、閱讀者甚至運動者會產生影響,我自然也必須謹慎地書寫。

作者簡介:

作者興趣為溯溪、喝酒

一生志願為喝遍天下白蘭地,不醉不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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